作者:温伯陵
来源:温伯陵的烟火人间(ID: wenboling2020)
古时战乱年代、现代创业初期,能力超绝的人往往都要争“老大”的位置,然后用自己认定的方式带领团队走向成功,称王做祖,飞扬一世。有能力却甘居“老二”的人,绝对是凤毛麟角。如果有一个人能力超绝,却愿意死心塌地的辅佐另一人,那么这两人便是天作之合,不论事业能否成功,都会留下一段佳话。孙中山很幸运,他的亲密战友黄兴,就是这样一个甘居老二的人。1874年9月,黄兴在湖南长沙诞生,其父拥有秀才功名,其母亦是名门闺秀,家里更有良田、房产、藏书无数。可以说,黄兴的原生家庭是一个典型的晚清地主家庭。受家庭环境的影响,黄兴很小就开始读《四书五经》等传统儒家经典,接受忠孝礼义等儒家规训,学习八股文写作。经过十余年寒窗苦学,黄兴终于在22岁时考中秀才,成为晚清“士人”阶层的一员。他们可以和张良一样出谋划策,可以和萧何一样处理日常政务,甚至可以和韩信一样统兵征战,但他们从来不会谋求“皇帝”这个位置,做执掌乾坤的领袖。即便有这样的机会,他们也会主动放弃,然后拥立一个雄才大略的人,做自己的代言人。《史记·萧相国世家》里说:“萧相国何者,沛丰人也。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。”“刘季曰,天下方扰诸侯并起,今置将不善,壹败涂地。吾非敢自爱,恐能薄,不能完父子兄弟。此大事,原更相推择可者。萧、曹等皆文吏,自爱,恐事不就,后秦种族其家,尽让刘季。”这段话的意思是,刘邦认为自己能力不足,无法带领沛县子弟在乱世中活下来,准备放弃沛公的身份,让给萧何或曹参。但萧何和曹参担心起义失败,被秦朝诛九族,便放弃了这个做老大的机会,继续拥戴刘邦。他们的定位就是“政务的执行者”、“皇帝的辅佐者”,最高追求是“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”,如果机缘巧合得到“帝王师”的身份,那就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,可以在族谱里另开一页。毫无疑问,黄兴在苦读儒家经典、考取秀才功名的过程中,已经继承了士人阶层的精神传承,并将其深深的烙印在骨子里。当然了,成为士人到以士人的标准要求自己,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,甚至得遭遇一场沉痛的失败,才能觉醒意识,重塑人生定位。1903年,黄兴自日本弘文学院毕业,年底便回到湖南长沙,邀请章士钊、宋教仁等人一起创办了华兴会,口号是“同心扑满,当面算清”。因为华兴会成员大多是知识分子,武装革命的能力有些欠缺,故而黄兴又成立同仇会,并亲自兼任会长,用一年时间招纳了万余名哥老会成员。做完这两件事,黄兴的麾下文人武士齐聚,随即又变卖长沙的祖宅和田产,准备用筹措来的资金,在湖南起义反清。然而,起义尚未开始,湖南官府便得到消息,四处搜捕黄兴。后来,黄兴从日本返回,又策划了一次反清起义,结果又失败了。这两次起义失败,虽然没有动摇黄兴反清起义的决心,但严重打击了他“亲自领导反清起义”这件事的信心。换句话说,黄兴的“心气”受损,再无法承担领袖的重任,于是,“士人”的精神底色开始主导他的人生选择。1905年7月,经过宫崎寅藏的介绍,黄兴和孙中山在凤乐园餐馆见面。其实在见面以前,黄兴就听说过孙中山的事迹,但他很不喜欢孙中山,原因就是孙中山没有读过儒家经典、没有参加科举,不是正统的中国文人。用黄兴的话说,孙中山不是绿林豪杰,就是刘秀、邓禹之类缺乏豪气的书生。但此次和孙中山见面以后,黄兴才发现,孙中山是温和端正且手不释卷的人,而且思路清晰出口成章,是个典型的领袖型人物。于是黄兴对孙中山一见倾心,开始毫无保留的畅谈自己对中国革命的理解。召开成立大会时,共有80余名代表出席,其中70人是黄兴的华兴会故人,3人是日本人,只有10人是孙中山的旧相识。这么悬殊的人事比例,如果黄兴愿意争领袖地位,其实是有机会的。但黄兴不愿意争,以一句“孙中山先生为本党总理,不必经过选举手续”的话,直接将孙中山推到同盟会总理的位置上,自己甘愿以“执行部庶务”的身份,处理同盟会的日常工作,辅佐孙中山。他做出这样的选择,其实就是和萧何一样,承认了“士”的人生定位。同盟会成立以后,至少有93名留日陆军士官生入会,黄兴认为,这批同志回国以后要掌握兵权,不能暴露革命者的身份,于是他收起这批同志的会员证,由他一人保管,并成立“丈夫团”,做为革命军官的核心组织。黄兴是主持同盟会日常工作的人,自然和同盟会的革命军官非常熟悉,他亲自操办“丈夫团”的事务,便又是同盟会革命军官的直接领导。正是这两层关系,为黄兴日后亲赴一线领导反清起义奠定基础,黄兴也由此成为孙中山领导下的、同盟会的军事负责人。尽管黄兴在同盟会的实力雄厚,但他不争领袖地位是一以贯之的,此后同盟会有人背叛孙中山或闹分裂,黄兴也是坚决支持孙中山,维护他的领袖地位。临行前,日本政客和商人赠送孙中山1.5万元,他给章太炎等人留下2000元,做为《民报》的经费,其他款项全部带走,用作“潮州起义”的经费。孙中山这样分配款项,自然有他的道理,但章太炎等人认为,留给他们的办报经费太少,5月发动的潮州起义也失败了,起义经费完全是打水漂,所以这笔款项应该全部留给他们,不应该拿去发动起义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章太炎等人便要求召开一次特别大会,罢免孙中山的总理职务,改选黄兴为同盟会总理。“革命为党众生死问题,而非个人名位问题,孙总理德高望重,诸君如求革命得有成功,乞勿误会,而倾心拥护,且免陷兴于不义。”同年8月,同盟会员张百祥、焦达峰等人认为,孙中山不回日本主持同盟会事务,就没有资格继续担任同盟会总理,而且孙中山提出的“平均地权”会伤害地主士绅的利益,不如改为“平均人权。”随后,他们联合一部分同盟会员,准备仿照哥老会、洪门的“另开山堂”模式,成立共进会,和同盟会分道扬镳。面对同盟会内部的分裂势力,黄兴再一次站出来,用一句“革命有二统,二统将谁为正”的话,来维护孙中山的地位、维护同盟会的团结。1909年,陶成章等人在南洋起草《孙文罪状》,发起更大规模的倒孙风波,并希望黄兴和他们发表一份联合声明,召即同盟会员讨论孙中山的问题,然后改选同盟会总理。这次,黄兴亲赴南洋,和同盟会员挨个谈话讨论,向他们说明孙中山的难处,劝他们不要跟着陶成章起哄。等平息南洋的反孙情绪以后,黄兴给孙中山写了一封信,说道:1911年12月,宣布脱离清朝的各省代表齐聚南京,选举湖北都督黎元洪为大元帅、黄兴为副元帅,因为黎元洪在武昌,故而以黄兴代行大元帅职权,到南京任职,统领革命全局。根据各省代表拟定的原则,推翻清朝以后,新政权的总统要从大元帅、副元帅中选举产生。这就意味着,黄兴一旦做了代理大元帅,就成了总统候选人。那时黄兴在上海,原本不愿意去南京任职,可众人极力劝他以革命大局为重,去吧。黄兴推脱不过,只能收拾行装前往南京。但就在他启程的前一天,听说了孙中山即将回国的消息,于是黄兴立即放弃任职,并向众人解释了原因:“孙中山先生已启程回国,不久可到上海。孙先生是同盟会的总理,他未回国时我可代表同盟会,现在他已在回国途中,我若不等他到沪,抢先一步到南京任职,将使他感到不快,并使党内同志发生猜疑。”“太平天国起初节节胜利,发展很快,但因几个领袖互争权利,终至失败,我们要引以为鉴戒。革命同志最要紧的是团结一致,而要团结一致,就必须不计较个人权利,互相推让。”出于这样的原因,黄兴最后一次放弃了做领袖的机会,等到孙中山回国以后,他又极力推举孙中山做新政权的总统。可以说,没有黄兴的支持,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可能很早就夭折了,更不可能取得“国父”的历史地位。他们第一次出现分歧,是关于革命成功以后,新政权到底用什么样的国旗。孙中山的意见是,兴中会同志举着青天白日旗,发动数次起义,留了很多血,所以青天白日旗很有革命意义,新政权的国旗就得用它。但黄兴认为,青天白日旗和日本太阳旗太相近了,不合适,而中国周朝的井田制象征平均地权,同盟会的政治纲领也有平均地权,那么用井字旗做新政权的国旗,再合适不过。为了保住青天白日旗,孙中山甚至放狠话:“高举青天白日旗的南洋同志有数万人,你们不用这面旗,就先把我干掉吧”,黄兴一听,大怒:“这面旗你们留着吧,我离开同盟会。”孙中山自幼长于国外,对中国传统文化没有太深的执念,故而对井字旗不屑一顾。此外,日本是同盟会的重要根据地,用青天白日旗,可能会赢得日本的好感,获得更大力度的支持。而黄兴是科举秀才出身,对平均地权、上古三代是发自内心的尊崇,在这样的背景下,他坚持用井字旗就不足为怪了。不过,也正是因为两人的精神世界不同,黄兴还是向孙中山做了让步,说:“名不必自我成,功不必自我立,其次亦功成而不居。先生何定须执着第一次起义之旗?然余今为党与大局,勉强从先生意耳。”他提出井字旗是因为士的身份,放弃井字旗也是因为士的身份。1913年,同盟会改组的国民党在大选中获胜,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得到组阁执政的机会,所到之处人山人海,政治前途一片光明。初登总统宝座的袁世凯,为保住来之不易的权力,便派人到上海刺杀了宋教仁。到底如何处理宋教仁遇刺案,不仅全国各界议论纷纷,国民党内部也有不同意见。黄兴认为,中华民国已经成立,再以武力解决政治问题就不合适了,宋教仁遇刺案,应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,例如向法院起诉国务总理赵秉钧,然后由法院发出传票,请赵秉钧到法院接受质问。孙中山认为,虽然反清革命已经成功,但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集团,又成为国民党的新政敌,围绕着江山归属,双方仍要进行长期斗争。这种你死我活的事情,怎么可能用法律解决呢?必须武装起义,为宋教仁讨个说法。争论的结果,还是黄兴屈服,同意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。然而,战争开始以后,北洋军的攻势非常猛烈,不到半月时间便攻克江苏徐州、安徽安庆、江西湖口等地,占尽地理优势。黄兴见大势已去,便没有遵守“死守南京”的命令,悄然离开重镇南京。事后,孙中山大怒,斥责黄兴是逃兵,让国民党丧失了割据东南的机会,但黄兴辩解说:“我如奋斗到底,将使大好河山遭受破坏,即获胜利,全国亦将糜烂,且有被列强瓜分之虞。”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,黄兴有士的懦弱,也有士的仁义。二次革命之后,孙中山将失败原因归结为“党员不能坚决服从命令”,于是在1914年,他决定另外成立中华革命党,党的最高宗旨便是完全服从孙中山的命令、全身心忠于孙中山个人、全部党员都要在孙中山的指挥下一致行动。为了实现这样的目的,孙中山甚至在党章里写下“如有二心、甘受极刑”之类的内容,并要求党员在此类条款上按手印,以示忠诚。在黄兴看来,领袖和党员都是革命同志,政治地位应该是平等的,怎么能说谁誓死忠于谁呢?而且按手印是罪犯承认供词的行为,怎么能用在高尚的政治活动中呢?于是,黄兴拒绝参加中华革命党,也拒绝了中华革命党协理的职位。黄兴英年早逝,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不满孙中山的做法,从而心灰意冷,影响到身体健康。因为他要的是合作而非臣服,是“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”而非跪受笔录。黄兴离世以后,章太炎在追悼会上送了一副挽联:“无公则无民国,有史必有斯人。”黄兴是孙中山早期最重要的合作伙伴,没有黄兴就没有孙中山,没有孙中山又何来民国?其实放眼中国历史,任何领袖人物能遇到黄兴这样的人,都是极其幸运的,例如刘邦和萧何、曹操和荀彧、刘备和诸葛亮、孙中山和黄兴、教员和周总理等等。这些和黄兴地位类似的人,不论他们出自哪里、做出什么样的功业,归根到底都是士。史书会记载领袖人物的光辉,但不会忘记士的价值,这也是“有史必有斯人”的另一层意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