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温伯陵
来源:温伯陵的烟火人间(ID: wenboling2020)
实事求是的说,明朝灭亡有历史周期律的因素,但崇祯皇帝朱由检因为个人能力的缺陷,也确实做了明朝灭亡的总加速师。早在崇祯刚做皇帝的时候,在国家的内、外战略方面,就犯下两个极为严重的错误,给后世造成深远的影响。按照惯例,明朝每年要给蒙古诸部赏赐一些白银和粮食,换取蒙古诸部和明朝保持联系。即便不能恢复数百年前的朝贡关系,起码也能让蒙古诸部在明朝身上看到希望,在明朝和满清的战争中保持中立。公元1628年,崇祯和朝廷大臣因为国库空虚,宣布停止对蒙古诸部进行赏赐。明朝末年正处于小冰河时期,全世界都有程度不等的干旱、洪涝、瘟疫、饥荒,所以明朝停止赏赐,导致蒙古诸部的生存环境瞬间恶化,陷入没粮、缺衣的困境。那时距离萨尔浒之战将近十年,明朝和满清已是不死不休的敌国,而在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,夹在中间的蒙古诸部,就是明朝和满清都要争取的中间势力。现在明朝停止赏赐蒙古诸部,最直接的结果,便是蒙古诸部逐渐倒向满清,奉满清的皇太极为蒙古大汗,两族合作到明朝境内劫掠粮食、人口、金银。可以说,崇祯的这项政策,不仅促成满蒙联盟,壮大了满清的实力,还削弱了明朝的战略空间,以至于长城沿线都成了满清入塞的突破口。当然,因为蒙古的察哈尔部实力最强,崇祯和朝廷大臣便保留了和察哈尔部的关系,每年赏赐8.1万两白银,希望借察哈尔部的实力弹压蒙古诸部,并抵御满清的扩张。但问题是,这样一来,在争取明朝赏赐这件事上,察哈尔部就没有了对手,完全是垄断经营。于是,察哈尔部每年领了赏银以后,还要到大同劫掠一番,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,喂不熟的狼羔子。再过几年,察哈尔部被皇太极征服,明朝是赔了夫人又折兵。公元1629年,户科给事中刘懋算了一笔账,如果裁撤各地的驿站和驿卒,每年能节省几十万两白银。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崇祯,崇祯立即同意,裁。那时陕西、山西等西北地区连年大旱,而且均输、间架、新饷等苛捐杂税数不胜数,所以在天灾人祸的双重作用下,西北地区出现大量的流民,冲击着正常的社会秩序。面对这种情况,宋朝的做法是到灾区招兵,哪怕在富裕地区加税,也要供养日渐臃肿的禁军,目的就是减少灾区的青壮,防止造反。和宋朝相比,明朝裁撤驿站的做法,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。这样一来,各地驿卒失去了稳定的工作,那些寄希望到驿站谋生的西北青壮,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。明朝留给他们的出路只有一条——做流民,然后进化为起义军。《明通鉴》就写道:“民大困,多往从贼。而山、陕游民,至是求驿糈者无所得食,于是流贼饥民不可究诘,而山、陕大乱。”可能崇祯并不知道,让风华正茂的青壮有工作,是治国理政的第一要义,让身强体健的青壮成了没有软肋的人,是最危险的事。如果说明朝内外战略的失误,出自朝廷大臣的策划,崇祯不用承担全部责任,那么在“识人用人”这个问题上,则完全证明了崇祯治国理政能力的不合格。内阁大学士刘鸿训机敏干练,是明朝末期难得的高层人才,崇祯一度非常信任刘鸿训,喜欢和他商量事情。但这么亲密的君臣关系,很快就出现裂缝——蓟镇、锦州因为缺饷发生兵变以后,崇祯希望户部拨款发饷,刘鸿训知道户部没钱,便请求崇祯从内帑拨三十万两,给军人发饷。就因为这么一件事,崇祯便疏远了刘鸿训,随即罢官免职——“由是失上指。”自从清理了魏忠贤,崇祯就非常在意朝廷大臣结党营私,结果在廷推内阁大学士的时候,礼部尚书温体仁以“结党”的名义,扳倒声望极高的礼部侍郎钱谦益,在受到钱谦益弟子、同乡的攻击以后,又给崇祯上书说:“臣以讦罢钱谦益,故其党排讦臣者百出,而无一人左右袒臣,臣孤立可见。”靠着这种孤立的姿态,温体仁得到崇祯的信任,进入内阁掌权八年。袁崇焕更不用说,一句“五年全辽可复”,拨动崇祯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弦,一举得到兵部尚书、督师蓟辽、持尚方宝剑的权位。
这两件事说明,崇祯的倾向喜好太明显,容易被朝廷大臣哄骗利用,而崇祯却不自知。可以说,崇祯继位不到两年,明朝的高层人事就一塌糊涂。而公元1629年的“己巳之变”,则暴露了崇祯在危机时刻处理人事的能力。那年11月,满清的皇太极亲自统帅大军,到明朝的京畿地区劫掠。礼部侍郎周延儒,趁机攻击兵部尚书王洽调度无方,翰林院检讨项煜进一步添油加醋:“世宗斩一丁汝魁,将士震悚,强敌宵遁。”蓟辽督师袁崇焕,一路追着满清大军到了北京城下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。但北京附近的人民突然遭遇兵灾,都认为袁崇焕御敌不力,可能和满清有密约,这样口口相传就有了“袁崇焕勾结满清”的谣言。皇太极听到谣言,决定将计就计,专门在俘虏的两个宦官旁边,和满清大将说了关于袁崇焕的事,然后把宦官放出军营。而在此之前,袁崇焕曾以“士马疲惫”的理由,请求进入北京休整。这三条线索串联起来,崇祯断定袁崇焕是叛徒,下狱,处死。两位亲手提拔的朝廷大臣、世人皆知的亲信大臣,就这样被崇祯轻易处死,在常人看来都觉得太草率了,更何况是一个国家的最高层呢?那是极其炸裂的。崇祯不仅善于处死朝廷大臣,更善于破格提拔基层人才。申甫是喜欢纸上谈兵的僧人,平时说起军事头头是道,还私下制造了一些纯手工的火器、战车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,庶吉士金声知道了申甫的光荣事迹,便向崇祯推荐,表示此人是隐藏在民间的高手,可以大用。崇祯收到金声的推荐,不考察、不试用,直接任命申甫为副总兵,并从国库调拨全套武器装备,命申甫招募数千人,单独成军,抵抗满清。翰林院庶吉士刘之纶,日常也喜欢谈论军事,所以金声在推荐申甫的时候,也把刘之纶推荐给崇祯。崇祯同样是不考察、不试用,直接提拔为兵部右侍郎,然后命他招募万余人,再配发全套武器装备,和满清作战。和申甫的命运一样,刘之纶组建的新军,在遵化全军覆没。在崇祯看来,你们给朕效力是天经地义的,朕提拔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,战死,只能说明你们能力不够而已。早在满清大军进入京畿地区以后,宣大总督和宣府、保定、河南、山东、山西等地的巡抚都请求带兵进京,护卫北京的安全。12月,山西巡抚耿如杞、山西总兵张鸿功统帅五千山西精兵,到了京畿。按照明朝的规定,军队到达驻防地点的次日,才能领取第一天的军饷和粮草,以后以此类推。结果耿如杞和张鸿功统兵进入京畿的第一天,兵部命他们驻防通州,第二天命他们调往昌平,第三天又调到良乡。这么来回调了三天,山西援兵一粒粮食、一两军饷都没有领到,饿了整整三天,非但没有和满清作战保家卫国,反而把战斗力损耗殆尽。山西援兵为了活下去,只能抢掠驻地周边的人民群众,勉强维持一线生机。而听闻山西援兵扰乱京畿,崇祯大怒,下令逮捕山西巡抚耿如杞、山西总兵张鸿功。崇祯这么做,流露出来的态度便是,你们只能讲奉献,不能谈待遇。除此之外,崇祯在“己巳之变”暴露出来的另一个问题,便是催促出战。例如袁崇焕下狱以后,随他前来救援北京的满桂,屯驻在北京西直门、安定门一带,满桂认为“众寡势殊,未可轻战”,能防住北京城门就可以了,不要奢求和满清决战。但崇祯不这么看,坚决要求满桂主动出击,大破满清——“上趣桂出师。”满桂没有办法,只能遵照崇祯的命令,把军队带到永定门外二里的地方,摆开阵型和满清决战。最终,满桂战死,麾下的黑云龙、麻登云被俘。然而,所有人都不知道,逼满桂出战只是崇祯的开胃菜,此后十几年,崇祯还会一次又一次的逼大将主动出击,葬送掉一支又一支的精锐部队。总的来说,崇祯是个没有识人之明、没有驭人之术、没有长远规划、没有战略定力、没有基本的军政能力却又雄心勃勃的人。关于这一点,当时已是世人的共识,前大学士刘鸿训就说:“主上毕竟是中主。”“臣伏见陛下励精求治,宵旰靡宁,然程效太急,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......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,醖釀而为功利,功利不已,转为刑名。刑名不已,流为猜忌。猜忌不已,积为壅蔽。正人心之危,所潜滋暗长而不自知者。”当然,要说崇祯的战略失误和用人失误导致明朝灭亡,那也是不切实际的。明朝末年的诡吊之处在于,崇祯任性妄为的事、对国家有害的事都能做成,崇祯听取正确建议、想改革国家弊政的事一件都做不成。那年2月,给事中陈启新给崇祯上书,提了几项国家弊政——文人士子的文章,写的都是礼义廉耻孝悌节义,一旦通过科举做了朝廷官员,便开始贪污腐败盘剥人民,此为科举之弊。开国初年,国家用人不拘一格,颇有五湖四海的气象,现在唯有考中进士才能入仕做官,以至于出现不同层次的团团伙伙,此为用人之弊。以前没有功名的县城教育官员,都有资格做给事中、御史等批驳、监察官员,现在却只能由进士出任,此为选举之弊。最后,陈启新提出自己的意见,那就是暂停科举,恢复太祖旧制,打破明朝官场的团团伙伙,开放面向最底层的上升通道,营造清新的政治空气。见到这封上书,崇祯非常高兴,改任陈启新为吏科给事中,准备让他到吏部,逐渐推行自己的主张。但自永乐朝开始,科举便成为入仕的正途,两百多年下来,地主士绅们早已通过科举形成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集团,他们怎么可能放弃科举、八股这个维护既得利益的工具呢?毫无疑问,陈启新的建议,在朝廷大臣的攻击下,胎死腹中。4月,武生李琎给崇祯上书,请求搜刮江南富户的家产,填补空虚的国库——“请扩江南富户,令报名输官,行首实籍没之法。”其实不论是停止赏赐蒙古诸部,还是裁撤驿站、无力赈济灾区,起因都是国库空虚,能省一点是一点。而明朝的财富,绝大部分都隐藏在江南地主士绅的家里。李琎的建议,从理论上来说,确实是损有余而补不足,暗合天道。但问题是,掌握明朝话语权的朝廷大臣,几乎都来自江南的地主士绅,让他们把自家的财富送到国库,相当于让他们自我革命,怎么可能呢?于是,大学士钱士升便向崇祯反驳道:“郡邑有富家,固贫民衣食之源也......此议一倡,无赖亡命相率而与富家为难,不驱天下之民胥为流寇不止。”言外之意是,江南的地主士绅供养了江南的贫民,保证了国家的一方安宁。如果你要到江南搜刮财富,那江南的地主士绅就要造反了,不拥护明朝了。尽管崇祯罢免了钱士升的大学士职务,但朝廷大臣这么强烈的抵制,崇祯也只好放弃搜刮江南财富的想法。10月,崇祯想遵照《皇明祖训》里“考选宗室为官”的条款,从各藩王府里选拔一批能文能武的宗室成员,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培养锻炼。如果此事做成,这些能文能武的宗室成员,就能成为崇祯真正的嫡系,制衡江南地主士绅出身的朝廷大臣。然而,礼部侍郎陈子壮极力反对,理由是宗室成员到地方做官,极有可能祸乱地方,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——“礼部侍郎陈子壮虑为民患,极言不可。”其实哪里是“虑为民患”,陈子壮等朝廷大臣真正忧虑的是,宗室成员崛起以后,有可能侵占他们的官职,剥夺他们的特权。但就是这么牵强的理由,崇祯都无法反驳,只能一怒之下把陈子壮贬谪回乡。从这三件事可以看出来,明朝末年的既得利益集团已经坚不可摧,针插不进水泼不进,不仅常规的治国方式无法运行,就连“酷吏政治”这种旁门左道,崇祯也无法推行下去。崇祯在战略失误、用人失误、改革失败以后,再叠加上暮气沉沉的明末政治生态,结果就是政务糜烂、财政缺口巨大、人心离散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要抵御关外的满清、平定农民起义军,崇祯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,向最底层的贫苦人民加税,组建精锐的野战部队,和满清、农民起义军两线开战。公元1637年3月,崇祯任命杨嗣昌为兵部尚书,主持用兵事宜。根据杨嗣昌的提议,崇祯下令增兵12万,同时征收280万两白银的“剿饷”,用来剿灭农民起义军,号称“暂累吾民一年,除此心腹大患。”公元1639年6月,杨嗣昌又提议,九边重镇的兵员数额是73万,那么总督和总兵合作可以训练35万精兵,需要增饷730万两白银。剿饷、练饷和以前的辽饷合在一起,共计1670万两白银,已经和明朝的正常赋税相差不多了。如果把基层官吏征税时的盘剥、压榨、损耗算在一起,最底层贫苦人民要交的税,可能是正常赋税的五到十倍。这么重的赋税,处在太平盛世的人都扛不住,更不必说天灾横行的明朝末年了——崇祯七年三月,山西自去年八月不雨至于是月,赤地数千里,民大饥,人相食。陕西亦旱。崇祯十年七月,山东、河南蝗,民大饥。虎狼千百为群,行于道路。崇祯十三年,是岁,两畿、山东、河南、陕西、山西大饥,人相食。仅从史料中摘取的只言片语,我们就能体会到,那个人间炼狱一样的明末社会。这么重的赋税、这么重的天灾,两者叠加在一起,结果便是民不聊生、天下大乱,原本对明朝抱有希望的底层贫苦人民,也开始铤而走险,为自己谋一条活路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李自成和张献忠揭竿再起,并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中原,明末农民起义至此进入最高潮。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,崇祯那低劣的个人能力,和往常一样稳定发挥。公元1641年4月,皇太极出兵围攻锦州,洪承畴统帅13万精锐兵马进驻宁远,松锦大战爆发。因为辽东的经济基础薄弱,皇太极便想速战速决,洪承畴知道满清的弱点,便不准备决战,想拼消耗,打持久战。但崇祯不理解,一个劲的催洪承畴出兵决战,最终,洪承畴兵败松山,满清夺取锦州,明朝在东北方向再也没有成建制的精锐部队。5月,崇祯任命傅宗龙为陕西三边总督,让他调集陕西兵马出潼关,救援开封,和李自成决战。傅宗龙说“属郡旱蝗,已不能应”,请崇祯宽限一些时日。崇祯不听,严令限期出兵,傅宗龙被迫仓促出关,大败,用陕西的兵马和装备养肥了李自成。傅宗龙之后,陕西巡抚汪乔年继任为陕西三边总督,崇祯又下令,“限期出关剿灭闯贼。”汪乔年没办法,搜刮了陕西三万步骑,出潼关,再败于李自成。公元1642年5月,陕西三边总督是孙传庭,崇祯给他下令:“练所发兵,足饷一月即卷甲出关,毋逗挠取咎”,赶紧出关剿贼,不要自己找不痛快。公元1643年8月,孙传庭请求固守潼关,同时在陕西开屯田、练新兵、造火器,等一切准备就绪再出关决战,必定能一举击败李自成。孙传庭长叹道:“吾固知往而不返也,然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吏乎”,你提拔我做官,我还你一条命,就这样吧,咱俩谁都不欠谁。至此,陕西做为明朝的西北兵员地,再也无法组建精锐野战部队,李自成随即用两个月的时间扫荡陕西,再东征山西、直隶,一举灭亡明朝。崇祯是钱搜刮了、民逼反了、兵没练成、自己也死了,竹篮子打水一场空。实事求是的说,明朝灭亡是必然的,但如果皇帝有正常的军政能力,未必会在1644年亡给李自成,更不一定会让满清捡漏。如果只评价崇祯个人的话,他应该是独夫、民贼一类的人。但历史就是充满了黑色幽默,正是因为满清入主中国而李自成在位时间太短,导致世人又举起“反清复明”的大旗,而崇祯做为明朝最后一个正统皇帝,又被世人套上“反清复明”、“悲情天子”的滤镜。可以这么说,其他王朝的亡国之君,很少能留下正面评价,但崇祯的治国失败,反而把他推到本不属于他的历史地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