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作者:刘梦龙
当代国人的社会生活,无疑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。在这样的内外巨变中,人们不免会有一种不适与陌生,用老话说,就是开始感慨,世道变了。
是的,世道变了。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从量变走向质变的时代,这种变化还在不断加速。过去我们视为理所当然,习以为常,乃至赖以为生的存在,仿佛一夜之间就过时了。

在当代,这种大变往往呈现为两种叙事。一种是宏大的,以国家、民族为视角的。一种是具象的,以大时代下的个人为视角的。这两种叙事是真实并存且相互纠葛的。有时,人们不免会出现这样的困惑。一边总是在强调国势日盛,社会不断发展,这边风景独好。另一边,也有很多人感觉自己和周围的人总觉得生计日拙,总担心被时代所淘汰,生活的压力总是有增无减。
这两种红与灰,差异鲜明的情形,实际上并不矛盾,反而可以说,是生活在历史转型期的人们,必然要面临的困扰。在大争之世,主流叙事必然要致力于讲大局,稳大势。即使面对困难,主流舆论也势必要坚持强调希望和成绩,以求团结稳定人心,争取最后,也是属于全体的胜利。这是基本的舆论立场,也就是所谓,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。
我们站在客观事实的层面,确实要承认,现阶段国内主流叙事说的是一种事实,并没有什么大问题。当代世界的大环境,确实体现了一种旧体系的全面加速崩溃。过去掌握世界秩序的旧列强,从生产力的衰退到社会环境的劣化,确实正无可掩饰地快速走向自己的末路。无论是之前俄乌战争暴露的西方军火产能危机,还是最近日本的米骚动,美国的鸡蛋危机,都是一种非常明显的乱象。

与这种乱象相比,中国社会确实呈现出明显的不同。国内的产业进步依然在全方位的高歌猛进,就比如之前卡脖子的芯片产业已经逐渐获得突破,而钢铁、新能源、机器人、无人机、船舶制造等产业几乎可以说是力压全球。中国相比旧日列强,确实具备压倒性的生产力优势,且这种差距还在不断拉大。
和那些社会生产生活正在快速失序,甚至已经陷入激烈冲突和深度分裂的国家相比。中国社会的整体环境依然是稳定的、物资供应依然是充裕的,产业也依然处于持续扩张和快速升级阶段。在这个衰朽的世界里,这样的情形称之为一方独好也算合情合理。
但是,在这种大势之下,严峻的困难同样是客观存在,且无法掩饰的。作为全球化时代的生产中心,中国社会的生产生活,社会文化,在全球性质的衰退腐朽之中,本就不可能独善其身,也确实受到了明显的不利影响。
与此同时,几十年来国内积累的诸多社会问题,随着这种大环境的骤然收紧,如今也开始进入集中爆发期。这种影响是全方面的,是同时存在于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领域,波及全体社会成员的,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普遍苦恼。
我们常见的一种主流舆论,就是利用西方的混乱来衬托国内的太平。这当然不能说错,但这也属于不完全的真相。我们不妨以上面国内的产业发展举例。我们不可否认的是,国内的产业在不断发展,在国内迅速占领过去属于西方品牌的中高端领域,在国外也顶着贸易壁垒在攻城略地。但另一方面,随着国际环境的动荡,西方贸易壁垒的不断加强,国内的外贸产业是不可能不受影响的。
新世纪以来,中国各大产业的狂飙猛进、横扫全球,和西方世界的全面去工业化和众多小龙小虎的失落,第三世界国家的工业化努力失败,是同步发生的。如今,实际上就是这些年的量变已经走向质变了。我们当然寄望于中国工业的全面成功,但这也就意味着西方工业的全面失败。可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,实际上就意味着我们过去主要的外贸市场,不可避免最终陷入衰落。
很多人会下意识的认为,提升收入扩大内需,把外贸产品转入国内消化,问题就解决了。稍微深入想一下就知道这根本是不现实的,从船舶飞机,光伏新能源,到义乌小商品,还有很多品类,很多外贸是完全基于全球化市场的,也不是通过国内消费能弥补的,要承受长期的压力。这也是中国不光要和第三世界国家站在一起,还要帮助第三世界实现建设和发展的意义之一,既为世界,也为自己。
另一方面,作为西方世界的核心,像美国,在种种丑态乱象之下,其实已经表现出了一种病态的坚韧。我们不能只看到普通的美国人生计日拙,在系统性的压榨下面临真正意义上的敲骨吸髓。也要看到,即使这样,美国社会还在运转下去,甚至压榨的程度还在不断加深,且全无改善的迹象,反而日益极端化起来。

随着贸易战升级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嘲讽特朗普,等着看美国人出丑,等着特朗普政府失能。但一切反对特朗普的理由,其实都能指向特朗普上台的根源。那就是美国正面临严重的国家危机,这种危机已经迫在眉睫。特朗普如果失败了,这种危机只会更加剧烈,只能是换一个更激进的人上台罢了。
最终,我们其实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,当代社会经济的困难是长期的,且不太可能得到根本性改善。当代全球经济危机的结束,很可能是以更严峻的冲突,以全世界绝大多数人日常生活的终结为终点的,过去的美好时光已经回不去了。而多年来,我们社会的主基调,始终在强调这是一个和平和发展的时代,属于于全球化的繁荣时代。即使到今天,这种基调依然是社会主旋律的一部分,已经深刻塑造了几代人的思想。当代中国社会的大多数人,对如此严峻的未来,全球化时代的岌岌可危,其实远没有在思想上做好准备。
然而不管愿意接受与否,昨日就这么逝去了,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。我们只能去面对,必须去面对,然后找到方向去实践,去突破困境。
正如最近官方经常所说“集中精力办好自己的事”,眼下的外部危机也是催促我们更清醒的审视自己,解决内部问题,修炼内功的时机。首先就是我们长期以来的劳动者地位问题和社会公平问题。

作为后发工业化国家,吃苦耐劳,更低的劳动力成本,更高的劳动效率,难免是追赶的必由之路。但随着社会财富的积累,劳动力结构和产业环境的变化,过去如此,就理所当然吗?长期以来劳动者待遇提升的速度,远低于社会财富积累的速度,尤其是在经济大环境受全球气候影响的情况下,越弱势的群体,实际上承受的压力越大。所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,实际上社会公平问题就越突出,越无法回避。
如果一个国家,创造实际价值,奋斗在一线的生产者广泛处于弱势地位,属于社会认知体系的下位。那么这个国家的社会文化鼓励的又是什么?这个国家的社会发展方向又会是什么?
当代劳动者的普遍弱势,是由多重环境构成的。比如中国确实是一个各地发展不平衡,生活水平差异大,而人力资源又相对富裕的国家。城镇化建设高潮的结束,当代产业技术,尤其是机器人技术的快速进步,也使得对中低端劳动力的需求开始迅速下降。这些都使得当代劳动者顾虑重重,处于事实的弱势地位,且在与资本的博弈中,只能不断退让。而资本也理所当然地把全球经济带来的压力转嫁到一般劳动者身上。
越是在外部压力巨大的时候,越是很多问题出清的时机,越凸显公平改革性的急迫性。不然很多人还是会做着外部环境好转了,还可以接着奏乐接着舞,一切当无事发生,甚至还会出来摘桃子的美梦。

当代中国的社会斗争是同时指向内外两个方向的,向外争生存发展,向内争公平合理。这二者是并行不悖,缺一不可的。而这两种斗争又都是十分艰苦的,百年之患要在短短的一代人之间去解决,内外两重压力都将落到我们头上。
我们另一方面亟须解决的问题,是来自社会生活层面,是来自广泛的社会道德和精神层面。四十多年来,经过市场经济大潮的往复冲刷,在外来文化价值观的长期冲击下,我们要承认,直面这样一个现实。那就是今天的社会正变得越来越陌生,我们过去所熟悉的社会规则,乃至道德体系都在快速瓦解。许多来自传统中国,几百年来社会的共识,都在当代快速走向解体。而随着物质生活压力的不断加剧,这种瓦解速度也在加快。
当代社会有一种风气,表面上是越发尊重规则,动不动尊法制,贬人情。而实际上却是精明者以规则为幌子,寻章摘句,大搞算计。老实人吃亏的最终结果是消灭一切老实人。当代的许多热点社会问题,实际上都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,从量变到质变的标志。这背后是社会日益功利化的体现,人人开始相互算计,相互提防,稍不留神,就要吃亏的具现。
所以,当前很多的社会热点问题,在事件本身背后更要弄清楚,面对这些争议性事件,人们到底怎么想,为什么会这样想,形成了什么舆论风潮,这股风潮又导向什么样的主张,这才是关键。
社会的变迁,在过去可能是以几十年为期的,往往被当作是代差,而当代人却要骤然直面,奋力克服。自己明明是在完全不同的文化与道德氛围里成长起来,如今却要抑制很多自小养成,几乎如本能的行动和思维方式,时刻小心戒备,以免成为社会风气巨变的受害者。如果只是自己小心戒备也就算了,却还要抵挡来自已经逐渐退出社会生活的长辈,用已经过时的社会经验进行指指点点。
在极端功利化的广泛道德危机外,我们的社会文化也面临着惊天巨澜。全球化时代,面对现代西方社会文化的腐朽化,我们同样不能独善其身。像毒品去罪化,极端消费主义,LGBT,身份政治等等,在外国已经爆发的社会畸形思潮,也都在我们这里寻找合适的温床,在寄生到新的母体身上。
我们的整个社会,经历了几十年漫长的和平,长期的繁荣,充斥着纸醉金迷的氛围。人们的斗争性,自觉性都极大下降了,到处可见所谓的社会主义巨婴,既要又要,无赖打滚好像成了无敌的武器。这都不是一个正面临艰巨斗争的社会应有的样子。
日益厚重的信息茧房,娱乐到死的文化狂欢,正在广泛剥夺今天人类整体的思辨能力,成为一种精神麻醉剂。从西方到东方,从发达世界到第三世界,这样的精神退化都足够让人触目惊心。
表面上,当代人享受了前代人空前未有的感观刺激,娱乐爆炸。但实际上,当代人普遍面临着精神空虚和心理压力,眼前的无尽繁华就好像只是透支精力,单纯在麻醉精神而已。如果我们这代人不能振作社会文化,重建社会共识,那么,我们的国家,纵然赢得了物质领域的斗争,也难避免走上西方社会腐朽堕落的老路。
在后人看来,历史的转折波澜壮阔,充满了机遇与浪漫。但作为生活在变革时代的人们,痛苦与迷茫或许才是生活的主题。在这样的时代,宏大叙事和个体危机是并存的,前者并不能覆盖后者。而恰恰是在这样的历史时期,人们其实是无路可走的,只能负重前行,努力为自己闯出一条道路。这样的奋斗,谈不上浪漫,充满了艰辛,可除此之外,又有什么办法呢?我们只能说,希望犹存,而进步不是从天而降的。谁也不能再躺在过去的美梦中了,没有什么救世主,未来只能来自人民的双手与抉择。

